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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能握住的,只有平板车

青禾 奴隶社会 2023-09-19
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 3153 篇文章

题图:来自电视剧《山海情》。

作者:青禾,年过古稀,初心未泯,行走烟火人间,记录岁月漫长。

同族的小哥是我同学,曾经在长江上跑货轮,发生意外那年,才刚三十岁出头。族嫂应该比他更年轻吧,却已经有了一儿一女。


多少年后,族嫂带着她的女儿来我家时,外边正下着大雨,客厅的油漆地面上,很快就留下母女俩一长串塑料凉鞋踩下的脚印。


族嫂的家事常听父亲说起,人却是第一次见面。没想到她比我还小两岁,长得也那么俊俏。只是脸晒得黢黑,头发有些凌乱,又是第一次来我家,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。


但只一顿饭的功夫,我们就混熟了,吧吧地说着小镇上的一些往事,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。


/  0 1  /


我知道她的艰难,八十年代初,刚刚分田到户,没了男人的家庭,肩挑背扛,都得她一个女人自己顶着,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我初中毕业后文革,在家里种过三年地,家里也是半边户(父亲在外地教书),我那时好强,总是跟着男人做重活,体会太深刻了。


更何况她儿女都在上学,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她,每天赶早要去镇上卖小菜,雨天就到镇上打零工。好在那时各种基本建设开始,散工很好找。


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拼着命,一双儿女总算一天天长大。儿子没啥出息,女儿高考时,英语却差不多考了满分,被省里一家外语专科学校录取。


拿着入学通知书,族嫂眼泪婆娑,哽咽着跟我父亲打电话。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,唯一能求的,只有这位同族的大伯。


父亲让她放心,说把女儿送到省城交给我就好了。从此,我便认识了这位族里的嫂嫂。


▲ 来自电视剧《大江大河》


/  0 2  /


女儿的学校离我家很远,九十年代的公交车要转三趟。第一次去学校因为带着全套棉被等生活用品,是朋友开车送去的。后来坐公交车,单程就得两小时以上。


孩子每周五回到我家,周一再赶去学校,省了差不多三天口粮。其余的日子靠她母亲卖菜寄些钱来,大部分时间一天只买一个素菜,把米饭拌出咸味就打发掉。有时在我家带点酱菜,米饭沾酱也能混几顿。


三年就这样过去了,毕业时,被南方一家颇具规模的大酒店招聘,送她去火车站时,发现也有她的好几个同学赶去送别,心想这孩子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朋友,颇为她高兴。


总算对父亲和族嫂有个交待,第一次在电话上听到族嫂开心的笑声。


▲ 来自电视剧《人世间》


族嫂也没再束缚自己,跟一个到镇上打工的男人住到一起,我也以为,苦日子总算到头了,真心为她高兴。


可是,谁想到呢,去了南方的女儿,有一天突然回了老家。说是被人骗了,生了一个儿子后又被赶出家门。她再也不去南方了。


族嫂打电话给我讲这些,让我惊得无言以对。无论如何,我也难以置信,陪伴了三年的孩子,成绩优异的孩子,有名的大酒店,怎么竟是这样的结果啊?


九十年代的社会大变革大动荡,对每一个人的影响力,完全超出我的想象!记得孩子去南方工作后,我还特意给她写过一封长信,也是唯一我写过信的孩子,就因为,她是族嫂唯一的骄傲和寄托。


/  0 3  /


女儿回娘家,族嫂的日子再次跌到谷底,甚至跌得更深。


且不说一条街上邻居的眼光让她如芒在背,家里先就乱成一锅粥。


先是没完没了的争吵,接着,同居的男人发难,宣布从此再不下地干活。并且三天两头的寻茬子发脾气,动不动就是耳刮子朝族嫂甩过去。


而接下来,儿子的动作,简直就是把族嫂拖入深渊。


那时,位于川鄂咽喉上的小镇,正是历史上的黄金时期,进川出川的国道上,每天车水马龙。尤其是大货车,多半走到这里时,就累得趴下,只好找一处简陋的客栈歇息。


国道两边,饭店像雨后春笋般长起来,很快,过去养活着四个生产小队的一坝子水稻田,就种满了房子。


不用再土里刨食当然是好事,可人世间就是如此诡异,毒蘑菇的颜色格外鲜艳。与客栈相伴而生的,有商店餐馆,汽车修理,网吧棋牌,不知什么时候,也有了赌场和瘾君子。


在外边混了几年的儿子,在老家的红火中看到了无限前程。开饭店那种苦活肯定是不干的,出手就是赌场,而且是连带放高利贷,挑脚筋那种。


族嫂发现后,吓得魂不附体,偷着告诉亲戚,亲戚再传到县城我父亲那里。那时县城也正是五毒复活,一条街乌烟瘴气。清廉了一辈子的父亲,除了茫然愤懑,毫无办法。


族嫂几乎彻底奔溃了,她再不说话,也不与任何人来往。只是依然天麻亮就下地,摘了当季的新鲜蔬菜,搭配上春天采制的茶叶,夏天晒的土豆片,冬天腌制的豆豉,用平板车装了,在街上找个角落去卖。她害怕听别人的议论,也害怕那些复杂的目光。


▲ 来自网络


有时候,儿子故意把新买的黑色小轿车开到她的摊子旁,把她的摊位遮挡住。她只好把身体蜷缩成一团,躲到摊位后边,大气都不敢出。


开始时,女儿还向着母亲,责备一下哥哥。哥哥则对妹妹一脸的不屑:“不是会读书吗,怎么还从繁华之地逃回来啦!”


妹妹不服气,也下了赌场。妹妹脑瓜的确好使,不长时间,竟所向披靡,让那些老手也刮目相看。


兄妹俩这一联手,那小镇的一股暗流,仿佛真被他们左右着,一个一个的故事不胫而走。终于有人管了,儿子关进去了,赌场也关了。可是没多久,儿子竟又出来了,赌场换个牌子,一切回到原点。


族嫂在电话里战战兢兢:“儿大不由母啊,下跪都不行!春儿真是对不起姑妈,对不起爷爷,可现在提到姑妈,她还有点惧怕,我就想求求姑妈救她。”


我不敢答应族嫂,黄赌毒就是深渊,仅凭说教几乎毫无意义。


果然,儿子开着他的豪车到省城来了一次。可我们的交谈就像水与油,各自在自己的层面,无法融合。


我知道一切都没法挽回,儿子那阴沉的脸,已经预示了所有的未来。


不由想起一直跟我同班到初中的小哥,他跑船来武汉时,专程到过我家里,进门就躺倒在沙发上,说他在船上烧锅炉,累得很。据说他后来发生意外,就是从舱底出来透气,不小心掉到江里,又被卷到船的底部……


苦命的族嫂啊,假如小哥还在,哪怕披星戴月,土里刨食,也好过如今吧。都说人生如浮萍,我觉得,族嫂更像是一片漂浮在时间河流上的枯叶,一任所有的风浪蹂躏,毫无办法。


后来的后来,儿子终于一条道走到黑,从赌到毒,进去了再没出来。女儿也再次去了远方。


▲ Image by Alina Kebkal from Pixabay


/  0 4  /


鼓了很大的勇气,我在小镇停留下来。


老街早已不知何方,满眼全是陌生人,终于走进一间昏暗的客厅时,只见一个陈旧的三人沙发上,有个男人躺在那里玩手机。问到族嫂的名字,男人连头都没有偏动一下,只说她下田去了,再也没有下文。


犹豫片刻,只好退出来,心里庆幸,多亏空着手,要是买一堆礼物,该如何处理呢。又不免后悔自己的唐突,随意闯进这么长的一段日子里,除了揭开那些伤疤,还能做些什么?


第二天清晨去车站,恍惚间却走到一溜卖菜的摊子边。一堆鼓楞着豆米的四季豆吸住了我的目光,那几乎是山上独有的品种,豆荚柔嫩,豆米粉糯,记忆的味道即刻来到舌尖。


正低头与卖菜的妹子说着话,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过话来:“都拿了吧,快过季了,买不到了呢。”


是族嫂吗?我在心里问,禁不住心头一阵颤栗。不由自主地抬起头,四目相对时,彼此都惊呆了!


“是姑妈啊……”族嫂拖着长声,眼泪忽然之间就汹涌而出,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!


“是我是我,”我赶紧回着,又说,“昨天去看过你,你不在家……”


族嫂一个劲点头,话里有话地说:“我晓得的,水都没喝到一口啊。”


“没事没事,你看,这不还是看到你了,看到就行。”我说。不想再问家里事情。


坐牢的儿子,远走的女儿,躺在沙发上的男人,哪一样不是淌血的伤口?


隔着摆满蔬菜的平板车,我把手伸过去握住族嫂,那粗粝的手掌再次让我心痛。三十多年了,这手从来没有握住命运,如今能握住的,还是这架平板车!


“大姐四季豆还要不?”旁边卖菜的妹子问,把我俩从悲苦的情绪中唤醒。族嫂连忙揩了眼泪,急急说道:“都给我都给我!”一边就递过去一个大塑料袋。


装完四季豆,又要把她车上的菜往里抓,忽然又似乎哪里不妥,丢下菜说:“不行不行,这太不值钱了,家里去拿。”


说着就要转身,我赶紧拉住她:“嫂子别呀,千万别!”我叫着,彼此心里都懂,却不能说破。拿了装四季豆的塑料袋,泪眼模糊的把族嫂车上的菜往里装,一直装满……


沿着街道往前走,不敢回头。知道有双眼睛会一直跟着,跟到街道的拐弯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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